王月圣
走了一辈子,也没能走出大山的怀抱。和青山相比,我和守善都如同一片树叶,或是一株小草,在山的深处随风雨飘摇,虽说不会岁枯岁荣,但却是家山忠厚的一份子。
从小时候开始,就对那些守在山里的乡民有许多不解,买个油盐缺个针线也要大半天才从羊肠子似的小路里出来,这些年过去,愈发少了进山的机会,常常从车窗里凝望那些个孤零零矗立在青山旮旯中的吊脚楼,总是为它们的远离尘嚣而感怀。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走进一间山里的木楼,端着一碗用山茶油炕焦的洋芋,清晨聆听鸟群的喧闹,才从主人那舒爽的笑容中找到他们世守的答案。巴东莲峡河高岩坎的一位乡民对我说:“山是伴呵!”天哪,多么美妙的回答,多么精彩的结论。一个“伴”字,凝聚了乡民永恒的情怀,一生与青山为伴的他们,生活的意识中找不到困苦与辛劳,生命的精神里没有过凄苦与悲哀。这便是世代守候在大山深处的山民们朴素的人生真谛。
手捧《尽写家山》这部沉甸甸的山水画作品集,我脑海中便将作者淳朴真挚的形象与世居深山的乡民模样画上了等号。我把自己也归于山民,与守善同为家山的守望者。从他的这部作品集里,从他众多的山水画作品中,我仿佛在跟随守善走山串乡,走进一户又一户前不着村、后不挨店的吊散户,就着一碗合渣和主人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围一炉柴火与主人评论美国与伊拉克打仗谁在理谁不在理,躺在包谷壳叶铺就的木床上打鼾磨牙。我翻开这部书,从色彩绚丽的画幅里,
听见守善进山跋涉的脚步声,看见守善凝视古树巨崖专注的目光,我抚摸着守善被山溪洗涤的宁静的心绪,参与守善与乡人关于年成收入的不倦交谈中。我分明双手捧接着先生为乡民的朴质人生感动后流下的滚滚热泪,分明在分享先生因深山幽谷的大美灵秀受到启示后侃侃长谈的无限喜悦。
我以文字作淳朴守望,而守善,则将山水用多彩画笔窃回心底,然后在宣纸上凝结,自然有着理想化的删削增补。在他的笔下,山水的主观色彩不变,诚实记录的完美心境依然。他的每一幅山水画作品都能从自然生态里找到原貌,但出于画家对艺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要求,作品的[**]更加集中,奇险更加特别,色彩更加艳丽,铺排更加合理。《清江帆影》中的云雾,与天来之水浑然一体,使人分不清水与雾而融入其中;《故乡印象》中的山溪纵横曲折,能从中听到丁冬脆响的四野歌吟;
《山寨秋色》中的满山柿红,将秋的意蕴泼洒得大气磅礴;《春游大水井》中的几点桃花,将春天的风华凝写点拨得精当而简洁;《苗家喜事多》里人群如蚁,反衬出青山的巍峨挺拔;《风鱼木寨》中的堆,掩映着古寨的神秘与古朴。
守善作画不忘变化。变则化也,有变方有艺术的再造之功,有变才有真实的凝结之奇。守善讲究变化,他的写生纪录作品和众多作品不同,写生纪录只是原材料,而变化才是创造的真功夫。《大山的希望》里飞扬的旗帜,点缀出画家对未来的崇敬;《清江飞瀑》中的中流砥石,比原景更集中更突出,因此更显巨石的顽劣风骨;《清溪》里的分岔老树,横伸斜长的构图更加写意生态的无拘无束;《土家清居》里的风雨桥,几乎成为山的基础,显示出山民人文意识的不屈不挠。
从变化中找特征,并不拘泥于小变,变是为了[**],为了特色而变,照搬自然轻便,但变化才是艺术必需的再创造。熟悉山水是基础,求变才是真理,正如守善所说,“了解山水画的艺术规律,了解山水画的基本美学观”才是为艺者的最大追求。青山绿水有灵气,灵气熔铸于变化之中,需要画家真切体现。大家曾说,以景论,画不如山水;以画论,山水则不如画。也就是说,山水画是画家笔下的理想山水,是画家为表现特定实景而进行的所谓实景描绘,如果不能在作品中体现艺术的再创造主题,
那就失去了画家的创造精神。守善对创造精神的追求意识是明显的。
山民世守家山,对奇险的青山与跌宕的溪谷过于熟识而常常失却激奋与感悟之情,这似乎是他们的常态,抑或是一种悲哀。但这种悲哀对于他们来说根本不值钱,值钱的是他们生生死死与山水为伴,求得了一种和谐共处的平静与安然。他们和守善有着本质上的区别,作为艺术家,必须超然物外,借助物象展示思想。毋庸置疑,在对青山绿水的无限忠诚上,世守家山的乡民与守善是一致的。这种一致是可贵的,值得珍重和爱惜。正因为这一点,我才乐意将守善划归为山民,
他们对山水共同的爱恋,才使得山常青、水长流。而文艺家,正需要延续与发扬这种精神,让我们心灵中的山长青、水长流。
这些年,“原生态”一词比较时髦,其实,追寻原生态是一种意识,对原生态的追求正是对自然的追求,是对自然的尊崇。那些世守家山的乡民,将吾之生死视为与青山同在,这是他们对自然本能的热爱。像守善先生一样大步走向深山,慨然深入乡间,就能找到艺术创作的灵感。
从守善不多的言语中,我体悟到他对家山的无限温暖之情。这种情感令人感动,足以让我们走出去,成为山水的朋友,并在风霜雨、阳光月光的浸润中找到大自然存在与延续的不变法则与复繁规律,并以此启迪自己。
(作者简介:王月圣,恩施州政协原副主席,恩施州文联原主席,民盟恩施州委副副主委)